2023年6月19日 星期一

蕩婦(六)

白錦煜靜靜的聽著,直到範師爺離去的身影消失在庭間轉角,他才慢慢的吩咐部下,立刻追回寧氏。

寧氏不可能是無關的,因為鄭屠目標只可能是她。這點白錦煜從一開始就這麼認為。但她究竟是殺死鄭屠的人?還是幫忙殺死鄭屠之人?或是她是知道和人犯罪但不說?沒有憑據終究無法斷言。現在最快獲得憑據的一個辦法。就是讓她在堂上證言。但從範爺的態度來看,寧氏有沒有辦法好好證言,他不敢放心。

水火棍如慣例的,喀搭喀搭的敲擊著地板。越敲空氣未到越是沉悶攝人,正中大堂上高懸的匾額『公正廉明』的四個大字,重的似乎要掉下來了。底下便是正中主位,鮑正頭戴烏紗帽,身著官服,坐在位置上,左手邊一案坐著的是範師爺,右邊立著的是白錦煜。兩旁底下差役一字排開,直到門口處。

一切就緒,只待犯人。

「帶寧氏!」

命令一人傳一人,直傳到堂外,聽白錦煜的心頭一緊。

寧氏這次被兩名差役左右架著,直拖進堂。有別於前次她蓮步輕移的優雅,這會她被差役一摔,直趴在堂前的地上重重一摔。一身白衣白裙的她,一時半刻無法勉力爬起。

白錦煜暗暗皺眉,這是已經當作正犯看待了嗎?

心念未落,猛的一支令簽飛落地上,掉在他面前。白錦煜一愣,猛的轉頭驚訝的看著鮑大人。卻只聽到一聲喝聲,「杖責十板!」

白錦煜無法理解,從未如此的驚訝令他本能地喊出「大人?」。而來不及起身的寧氏又被重重按倒在地,左右兩旁的差役踏上一步,雙手一起舉棍過頂。

他想要喝止住眼前的這一切,話聲卻卡在喉嚨哩,只一下那棍棒已經重重打在寧氏的屁股上,她身子一昂,痛的慘叫一聲。

兩板、三板、四板....

她的慘叫聲轉為了哭號,像是從身體中嘶吼出的哭號,屁股跟兩腿挨打的地方,隨著棍棒上下跳動抽續著,掙紮著,沒被抓住的一雙白嫩小手,握著拳不住的輪槌地板,表達身體所受的刑棍痛處有多盛!

她叫的極慘,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。感覺到自己的臉在微抖著,他卻無法偏開眼睛。

幸而這段苦難不長,差役很快的就收了棍子,放了手,只餘下漸弱漸弱的哭聲。

「寧氏。」鮑大人的聲音有如從地下傳出般的低沉,「可知為何本府未有理由就對妳用刑嗎?」範師爺跟著大喊一聲:「犯婦,你好大膽,還不快起身跪下。」

「民...民女不知。」寧氏艱難的手腳並用的跪起,卻止不住嘴唇蒼白的顫抖。

「本府查出,那鄭屠實際上,曾去了你家附近兩次,而不是妳所說的一次,這十板子乃是警告提醒你,莫對本府再信口雌黃!」

「民女沒有阿....確實只有一次阿。」寧氏的聲音微弱。

「帶鄰人李氏。」範師爺不等大人下令,就驕聲宣布。

一個胖婦人搖擺著腳步上了堂,一跪下立刻指著寧氏說。當日傍晚,見到一人往寧家走去,不久大敲其門。李氏嫌那人擾人,本想挽了袖子出門吵架,卻看到那人一身刺青的凶惡像,只好摸摸鼻子退了回去,把門關緊。過了一會,才沒有再聽到那敲門聲。

在李氏口沫橫飛指證歷歷的時候,寧氏只是一直默默的低著頭聽。

待鮑大人把證言問的仔細後,雙眼瞪著寧氏說,「寧氏,她說的可是真的?」

「民女…不知道。」寧氏抬起頭說,「大人,記得上回民女說過,之後民女並不在屋中,出門送貨。又怎會知道此人是否來過了?」

白錦煜看向鮑大人,只見鮑大人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,範師爺從公堂記錄中抬起頭,向鮑大人微點頭示意,從而看向白錦煜這邊,神色陰沉中帶著一絲的得意。就像是獵物掉進了自己設下的陷阱的獵人。白錦煜回頭看了堂下的寧氏一眼。心道她若是沒有說好,只怕要糟了。

「本府這點倒是還未忘掉。」鮑大人伸手撫鬚,話鋒一轉,「寧氏,記得你尚有一個女兒,是也不是?」寧氏略有吃驚的點頭,「是的,大人。」

「本府還知道你女兒孝順乖巧,難得花樣年紀卻依舊與母親相依為命。」頭一抬,「傳布坊等人。」

「傳布坊等人。」

七八個人同時上堂,分左右跪著,將寧氏圍在其中。鮑正手一指寧氏道,「你們可認識她?」

眾人一起點頭。

「也認得這寧氏的女兒?」

眾人又一起點頭。

「昨日,你們都有收到人送來補好的衣服,是不是這寧氏送來的?」

眾人對看幾眼,都一起搖頭。

目光匯聚在寧氏身上,白錦煜看到她,似乎是羞愧,低下了頭。

「那是何人上門送的衣服。」

「是他女兒,大人。」一人搶著說。

驚堂木重重的一拍,鮑正厲聲道,「寧氏,本府警告過你,若不從實,絕不輕饒!是也不是。」鮑正聲音淩厲,鬚眉俱張,寧氏像是害怕的縮著身子說,「是的。」「那本府再問你最後一次,妳是否又見到了這鄭屠?」

寧氏深吸了一氣像要讓自己鎮定下來,「回大人的話,實在民女出了門。但不是去送衣,另有去處。」

「你去了何處,為何第一次問話要隱瞞起來?」

「去見了一個重要之人,因為不能讓這人惹上一點點的麻煩,民女情願挨大人的板子,也不能說出來。」

鮑正緩緩的吐氣,似乎對寧氏一時無語,範師爺又停了筆,起身附耳建言。看來今日鮑大人採信了範師爺的建議,要從寧氏的口中挖出真相。白錦煜心想。

「民女確實與此事無關,請大人明察。」這時寧氏淒淒慘慘的叩下了頭。神情悲苦的懇求著。

這一幕讓白錦煜迷惑了,感覺每個人,每句話,都變得不真實起來。每當他有這樣的感覺的時候,真實總是被埋在霧的那一端,他沒有足夠的能力看到它。自己變得無力而藐小,繭困在其中,只能一絲一絲的慢慢剝著。

此時鮑大人又說,「若是鄭屠上門,未見到人,沒發生什麼事。自然不會平白就死了。你要本府相信不是你,那只可能是誰?」

寧氏像是聽到了她最害怕的答案:「那定是你女兒了。」

白錦煜幾乎聽不下去了,這樣的話不該從大人口中聽見。用如此無理的推斷,只為了逼迫犯人因恐懼而自白。不,那不算自白,是不得不白。

這算是辦案!?大人?

「不,大人!絕不會是那孩子阿!」寧氏甘冒大不諱的叫喊,白錦煜心中大叫不妙,卻苦於自己的身份無法做出幫助。「求大人明查,求大人明查阿!」寧氏跪叩,額頭碰地有聲。

「明察就明察,就讓你女兒上公堂明察吧。來人!」鮑正斷聲大喝,寧氏猛一抬頭,出聲「大人且慢!」鮑大人停住了下面的話,看著寧氏,範師爺臉露得意之色,白錦煜暗暗握緊了拳。公堂上一瞬間靜的像是能聽到落地針之聲。每個人都看得女犯,等著從她口中說出那兩個字。

「民女…承認。」

範師爺低頭疾筆,把這句話寫在了紙上。

鮑正沉聲道,「你招認你確實殺害了鄭屠,是嗎。」

「不,大人。民女是承認,當時民女確實在家。出去的是小女。」
范師爺愣住了,拍案而起,「簡直一派胡言,大人…這」鮑正揮了揮手,示意範師爺坐下。範師爺住了口,恨恨而坐,拿起筆劃掉方才痛快寫下的句子。

「民女實在對大人撒了謊,其實民女出門之事是有,後來又返家。」寧氏輕聲的說,鮑正哼了一聲,「那你應該有見到鄭屠上門,不是麼。」

「何以見得,必然民女就會見到呢?」寧氏突然反問,整個人的感覺突然胚變。「大有可能鄭屠來之時民女尚未回來,待民女到家時他已離去阿。」

「難道你要說,妳因某事晚歸,妳女兒也是晚歸。正好沒遇到前來的鄭屠?」鮑正又哼了一聲,「簡直荒謬,妳才被這鄭屠白日騷擾過,竟然無由晚歸。妳都不擔心女兒要是先回了家遇上惡徒嗎?」

「民女….並非無由。當時民女與葉老闆,兩人在浮香樓雅座共飲,日落才歸。」寧氏深吸了一口氣,「葉老闆親自送了民女回去,大人只要去浮香樓一查,便知真假。」

「只是共飲同歸,就算是真的,亦不能證明什麼。」範師爺低聲的對鮑大人提醒。鮑大人點頭道,「不錯,不能證明你歸家之時,到底有無遇上鄭屠。也是無謂。」

寧氏輕輕的閉上了眼,素手拉著衣襟,向外一拉。居然露出了自己雪白的肩脖。

嫩白的肌膚上,朵朵紅梅!

眾人皆被這突然一舉所震!鮑正一仰,撞到了椅背,怒喝,「妳做什麼!來人。」一旁差役一起上前,把寧氏按倒,制住她的動作。

「大人,可知這是什麼痕跡?」寧氏在地上勉力抬頭,看向堂上。她雖只能看到公案,卻像是目光能穿過桌子,盯著鮑大人似的。

鮑大人氣的拳握死緊,無視驚堂木,直接握拳重槌公案,「給我傳穩婆!」

穩婆從後堂慢慢走回公堂上,巍巍下跪。差役跟著把帶去後堂查驗的寧氏拖進來,跪在一旁。穩婆點頭道,「大人,那的確是歡愛之痕。」

「是何人所為!」鮑大人看著寧氏,語氣略顫。

寧氏神色平靜的說,「茶莊的葉大人。」


這一番話說得輕巧,卻使眾人重重倒抽了一口氣。

範師爺倒抽了一口氣,是因為沒想到自己精心設計的審問,竟然問出這樣的結果。

白錦煜也倒抽了一口氣,是因為沒想到遍尋不穫的關聯點,竟然在這種時候出現。

其餘圍觀人等的,恐怕只是因為吃驚有錢有業的葉老闆,卻被這樣的窮寡婦勾引,過於吃驚的倒抽一口氣吧。


鮑正大怒的道,「豈有此理!你倆言不正名不順,怎可行此苟且之事!還趕在大堂之上如此無恥展露,妳不要臉麼!」

「若非因為民女的孩子有危險,民女斷不敢如此包膽說出。葉老闆於民女是恩人,都是民女一時迷了心,才去勾引官人,請大人明察。」

「明察,明察。到底我該如何明察好。」鮑大人喃喃自說,範師爺又起身道,「大人,不可…」,鮑正搖搖頭,做了個稍安勿燥的手勢,沉聲道,「犯女寧氏,你從方才證詞反反覆覆,意圖擾亂公堂,其行可惡。辜不論你的所言真實與否。本府都不能在姑息你。」

寧氏低下頭,聽堂上對自己的判決,「來人,將這女子拖去後堂,重責二十大板。」

兩名差役立刻架起身若無骨,軟弱無比的寧氏。準備拖下去打板子。寧氏無神的回頭,正巧對上了白錦煜的目光。

那目光看起來神情複雜,流轉飄離中又像是藏著千言萬語,他覺得難以離開視線。



她只回頭了一瞬,很快身影已經消失在堂門外,將在後堂被狠狠責打一頓。看著她離去的白錦煜聽到了鮑大人喚自己的名字,卻還在想著剛剛那一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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