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6月19日 星期一

蕩婦(七)

鮑正、範師爺和白錦煜三人暫離公堂上,來到了後面的書房。範師爺已經迫不急待說,「大人,這罪犯東拉西扯,極是刁鑽,大人千萬不可以被其牽著走。只要針對她的破綻,嚴加逼問,一定會招供的。」

「白捕頭,你怎麼說?」上堂審問到現在,鮑正終於問了白錦煜第一次的意見。

「我覺得大人可能錯了,這女子跟鄭屠的死也許無關。」白錦煜一口氣的說出了這話,他感覺好像是被壓抑已久,猛然宣洩的湖水一般。

「白捕頭何以這樣認為。」

「因為鄭屠的屍體,一點也沒有傷痕。」

「那有甚麼,寧氏和鄭屠熟識,也許是趁其不注意時砍了他的頭。」範師爺道。

「這樣不合理,這鄭屠白日挨了寧氏的驅趕,試想他二度上門,為的是甚麼。」

「大約是不甘心,上門鬧事吧。」鮑正說。

「哼,也許是他喝了幾杯,色心突起,要來強暴寧氏。但這些猜測又能說明甚麼。」範師爺不屑的說。

「不管這鄭屠上門做什麼,定然不懷好意。他對寧氏一定是抱著的惡意,充滿了注意,要說他因為熟識寧氏就放鬆了警戒。根本是不合理的。」白錦煜說得暢快,「但這麼一來,屍體的死法就很奇怪了,一個充滿警戒的人,有可能被人手持武器攻擊,砍下了頭顱,卻不反抗的麼。」

「也許…」範師爺還想說甚麼反駁,卻說不出來。鮑正點點頭說,「白捕頭說得有理,那這寧氏應該是無辜的了?」

「下官覺得只有這樣的證據,還不能這樣斷定。畢竟鄰人證明了的確鄭屠有出現在那邊,以地緣來看,寧氏脫不了嫌疑沒錯。但是狀況卻顯示這樣的殺人必然不可能是一個女子獨為。」

「誰說她是獨為了,她當時興許正和葉老闆在一起。兩人合力,那鄭屠恐怕也沒料到還有個人在吧。就這樣被打死了吧。」范師爺說,白錦煜卻搖頭,「師爺,那鄰人李氏所證言你可還記得?當時有人大敲其門,後來就安靜了,她認為是有人開了門讓他進去,是否如此?」

「難道不是這樣麼。」

「在下認為,如果葉老闆和寧氏在一起,這時鄭屠進去,定然發現意外之人。那這時會如何?那粗漢可能當場大鬧大叫吧。如果這時葉老闆跟寧氏襲擊他,也一定是一陣大亂吧?那李氏豈非應該聽到?」

「也許寧氏假意招待,在茶水中下了迷藥.,等迷昏了再…」

「不,第一,屍體並沒有服了蒙汗藥的狀況,仵作驗屍時已經確認。第二,鄭屠會來是純屬偶然,寧氏如何備妥蒙汗藥?她更不可能立刻去買,以迷魂二次前來的鄭屠吧?」

「但這與理不合,這鄭屠二次前來,看到屋裡有光,怎麼可能罷休離去,你難道要說寧氏知道鄭屠會來,吹熄了燭火等他離去,適才白大人不是才說,寧氏不可能知道鄭屠會來麼。」範師爺不甘心的反駁。

「所以,下官推測,不是寧氏見鄭屠來吹熄了火,而是本來就沒有點蠋。」

「哈,為甚麼本來就不點蠋,難道你說這寧氏窮的沒錢買燭火麼。」

「當時寧氏和葉老闆在一起….」白錦煜說到這,鮑正徒然一拍大腿,「難道,白捕頭是說他們…」

「是的,兩人當時未點燭火,正在行歡。」白錦煜慢慢的說完這句話,聽話的兩人一時屏息。


「這…只不過是推測,無憑無據…」範師爺艱難的說著,語氣吞吐了。白錦煜點點頭:「是的,只是推測,下官推測當時兩人歡好,所以燭火未點,這時突然大門猛然敲響不停,兩人會如何?」

「這…定是驚慌的吧?」鮑正說。

「是的,大人,兩人驚慌定不在話下,而且無論來人是誰,包括自己的女兒,都不可以讓其進門,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屏息以待,希望來人儘快離去。所以鄭屠如李氏所說,才會敲門一陣之後離去。」

範師爺無可奈何的說,「照白大人這樣說,不就又不知道鄭屠是誰人所害了麼。」

「是沒有錯,我還不知道是誰。」白錦煜誠懇的說道:「只是在還沒有實憑實據之下,用刑威逼的一個良家婦女承認本來不屬於她的罪行,這樣不算是一個公正賢明的辦案。大人。」

跟這些罪犯講甚麼公正賢明?範師爺幾乎要當場嗤之以鼻。是因為大人面前才勉強克制自己的態度,不然剛剛白錦煜說的話,他幾乎是無法認同的。

你不用官威,這些惡徒怎麼會害怕?

你不用刑威,那些滑頭怎麼會承認?

「你說的這個『良家婦女』,是勾引了人家老闆,還勾引上了床的~寡~婦。」他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的反諷著白錦煜。白錦煜沒有受激,說道,「如果大人要罰她不守婦道,傷風敗俗之罪,白某倒也無話可說,只是,殺人抵命。錯了一分,饒上的,就是一條無辜的性命。」

范師爺對鮑大人一拱手,「大人,勿枉勿縱阿。」
白錦煜提聲道,「大人,人命關天!」

鮑正聽著兩人的對論,沉吟不語。

白錦煜有點急躁,他看著外頭,二十大板多半已經打完了。她熬的住麼?傷得不知道怎樣?接下來的審訊,她帶著傷能挺得下去麼?

「照白捕快所說,如果要查明證據,辦得到麼。」鮑正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,

「屬下必全力以赴,三天之內給大人一個交待。」

所謂的三天,並不是一個隨口說得數字。大律上對審案的犯人收押是有期限的,若沒有判罪或是待斬之責,只能關留三天,就必須放人,不能在關。所以三日也成了捕快查案的期限,若是三日查不到線索,抓不到主犯,多半就會受到縣官懲處。

「嘿嘿,這可是無頭命案,希望大人三日能抓到個『頭續』出來。」範師爺知道今日不宜再堅持 ,冷笑著祝賀著白錦煜。

「查鄭屠斷頭一案,因未有確實證據,擇日再審。犯人寧氏,因罪嫌重大,收押三日。並因其坦承不守婦道,與人私通,另判處杖責四十,收押期間執行。退堂。」


在有濕味跟土臭味的到草堆上。她趴在地上,昏昏沉沉的躺著。身體很痛,頭很重。屁股跟大腿上發熱發燙的傷口,一下一下的敲打著她的頭腦。

她先被執行了擾亂公堂的二十大板。差役將她按在後堂的長凳上。她感覺下身一涼,裙襬已經被翻開到腰,底褲也被拉下。當板子放上自己的裸臀時,寧氏咬住了下唇。

比起公堂上的十大板,這二十大板明顯更疼。寧氏感覺自己臀部是被烈火燒灼,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顫抖。每一下都像是從後面打穿到前面一樣。痛的她本能地嘶嚎。淚水瞬間溢出眼眶。才幾下過去,她的意志力已經被折磨的七七八八去了。尤其板子落在自己光裸的皮肉上的時候,那種感覺卻是從骨頭裡痛出來。每一下雖然並沒有慘忍的打斷她的腿,卻幾乎打斷了她的決心。好幾次,她都痛到想要斷氣,真的是斷氣,她覺得幾乎吸不進一點氣了。她滿滿的羞恥感在前面不到一半就已經煙消雲散。

又或者本不存在這樣的羞恥心。因為,她現在是一個蕩婦,一個勾引了良人的蕩婦。蕩婦不會有羞恥心。

所以她才要這樣的被打屁股,而且必須因為她是蕩婦,再被打四十下。

一定是這樣吧。她默默的說服了自己。

因為她還不能就這樣倒下,還不是招供的時候。


一股清涼滋潤了她快乾涸的嘴唇,有人扶起她的頭,正在餵水。她勉力睜開眼睛,那是牢婆。旁邊站著一個高大的人,聲音是她認識的。

「大人…」她嚥下水,「讓民女起身吧…這樣很難看。」

她趴在他的腳跟前,抬頭也只能看到他的官靴的高度。五體投地的姿勢讓她很是無措。

「不用起來,妳傷得不輕。」白錦煜放開了手,微笑道,「很抱歉,我只能送點水給你,不能帶傷藥給你。」

「沒關係…妾身不痛了…」她說不下去,不知道他為什麼總是很溫暖的跟她說話。

「妳能不能,把那天發生了甚麼事,再跟我說一次。」

白錦煜的聲音很誠摯,沒有一絲的逼供。寧氏卻感覺身體又打了個冷顫。「那日在公堂之上,妾身已經全招供了。」

「要說實話。」

她驚疑的抬頭,撐起身子看著他。他也很認真的注視著她的雙眼。

「打從那日送夫人回去,白某就覺得,夫人絕不是那種會殺人或是犯罪的女子。白某不能看一個無罪的人,被送入這樣的大牢。請夫人告訴白某實情,白某一定能救夫人出去。」

寧氏嘆了口氣,聲音又恢復了原本輕柔堅定的態度,「白大人,雖如此說,但妾身並不是無罪之人。」她慢慢的撐起身子,牢婆幫著她扶起,斜靠著牆坐起。「只怕大人一番心血,要枉費在我的身上了。」

「我知道夫人定有難言之隱,不然何苦言詞反覆,直到最後才招認。夫人難道會不知道招認犯姦和承認殺人何者罪重?若要招認早開始就招了,沒道理如此。」

「只是因為妾身確實犯罪,狡辯不成,只好招供罷了。總不成我自己無恥勾引別人,卻又連累我的女兒吧。」

「夫人就是這點讓白某無法理解。夫人的話半真半假,白某卻不能肯定,那些是假是真,所以才不相信夫人所言。」

「別說了,大人。」寧氏又露出了那公堂之上,他看到的那種流轉的眼神,帶點悲哀「跟一個蕩婦說這些事沒有用的,只不過徒然浪費時間罷了。」

「我現在只有三天的時間,是不能浪費沒錯。」白錦煜站起身,道「請夫人在此忍耐三天,白某一定會找出真相,讓夫人離開這裡。」

「為何,非要救我?」寧氏輕聲的問,「我與大人素昧平生,難道只是因為我是女子麼?」

「為了,自己吧。」白錦煜留下了這一句話,走上牢房門離開了。寧氏斜倚著牆壁,閉上眼睛。堅硬的地板壓著傷口很是疼痛,但她卻不太有感覺了。


是的,為了自己。


他不敢奢求寧氏對他有所感謝,因為他並不是為了她才奔走著。只不過是自己要證明,不用依賴酷刑,不用依賴權威,也能做得到。

也能做得到一些正義。

正義要怎麼樣才能得到?

用劍麼?

像是那些江湖之人,結黨據派,仗著手中三尺青鋒,還有不成文的江湖規矩。主持著一種「正義」

這樣的正義,只為了強者而生,弱者沒有正義。

靠官府麼?

可是有太多的昏官腐官,他們佔著一個位置,吸取著所能吸到到的所有油水,對正義沒有興趣。百姓想要越過他們往上尋找正義,還得惦惦自己的屁股有沒有五十大板的斤兩。


背上的『賜殺』一如往日的沈澱。只要他想,他可以用它,輕易的主持著正義。但那反而讓他更不敢輕易的拔劍。
有甚麼道理,可以讓他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死。又有甚麼道理,可以讓他知道,這個人是十惡不赦,非斬不可呢?

所以他開始找尋道理,找尋自己所能認可的『公正賢明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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